正午过后,官轿撤去,晒谷场风声愈浓。
林晚烟坐在村尾老榆树下,捧着那本被汗浸过边角的《谷算录》,一页页翻得极慢。
她目光扫过每一道粮耗标记,却仿佛在看一场未完的账——三问虽完,仓魂虽立,可神农仓的真正命运,还悬着。
“仓魂不等于官批。”她低声说。
“但咱不能等。”
“不能等他们抬笔印章,才来决定我们吃不吃得上饭。”
她说这话时,赵杏儿正蹲在三丈外晒稻草,听得一耳朵火气上头,扔了手里一把茎叶就跑来:
“我说林头儿,你是不是想得太多?”
“这官爷都看过咱的粮、点过咱的契、听了喜子的仓信了,你还愁啥?”
“——不就是一个官印嘛!”
林晚烟轻叹:“我不是怕没印,我是怕——印下来了,却不准我们用。”
赵杏儿一怔。
她这才意识到,林晚烟不是怕批不下来,而是怕批下来以后,会变味。
“你是说,他们可能……把咱这仓制,拿回去改了?”
林晚烟点头。
“我们仓是为人而设,他们仓是为章而立。”
“若照着我们这‘魂契制’立法——这事大了。”
“但若不照着来,只照着‘账’、‘契’,仓就会变成跟官署发配一样——规重人轻,那我们干这一场就白干了。”
赵杏儿张口结舌:“我就说你不是个种田的,你是个……算命的。”
“你能把未来三个月的政令都先掐指一算出来。”
林晚烟笑笑,正欲说话,却忽听村头小喜子一边跑一边喊:“来信啦——!清溪县衙来人送信啦!”
林晚烟猛然起身,鞋底的土屑震起一片。
“怎么这时候就来了?”
赵杏儿还在发愣,林晚烟已几步冲上村头,手一把接过信函。
是竹纸,外封红印,笔力钉钉,封蜡未损。
——不是清溪县发的。
而是……神策司三县巡事监印。
她指尖顿了顿,缓缓拆开那封信。
一旁早围上来的村民屏住呼吸。
赵杏儿将喜子护到身后,小喜子却拽着她袖子,眨巴着眼:“杏儿姐姐,这是不是就是‘仓魂批书’?”
“你别乱猜,小孩儿看不懂。”赵杏儿嘴上说着,眼珠却比谁都瞪得大。
信纸展开,落款整整三行:
【初议批示:神农村民自设试仓,所出账据简便明验,契书自成约信,仓魂立制虽民构,然具备制度原型基础,可试行录入备案。
然其规未合律,所立村规未经乡例考察,仓票、魂契、粮筹等机制尚待实地反复测试,特定为“田试本”制度一项,允许为期三月观察,入三县备用案备考,暂不公告为正式推行。】
——神策司三县巡事监
林晚烟看完,长呼一口气,握拳落字一拍。
“——成了。”
“不是正式批,但入案了。”
众人还在懵。
“啥叫入案了?”
“就是说咱这仓,成‘实验’了?”
“啥叫实验?咱都活成这样了,还实验?”
赵杏儿眼神亮得像被点燃的稻草垛,吼道:“实验就是,咱这套——被记上了!他们得派人来看三个月,看完再定推不推!”
“可咱现在,是在‘档案’里了!”
“他们要推别的村,先得来学咱的!”
她话音一落,村口“轰”一声炸起,简直像谷场撒喜糖——老周头嘴里衔着旱烟,嘴角差点咧到耳根,喜子一蹦老高,狗蛋他爹把晒了一半的稻草全扔锅里烧了。
“哎呦呦,咱村的名字进‘官录’啦!”
“这下外县来学我们了,不是我们出去抄人家的了!”
“我早说那林丫头不是疯——她是祖宗托梦来的!”
村东晒场,一片欢腾。
而此时,远在清溪县衙的公廨院中,也传出一声冷哼:
“记案?只准入档,不准传宣?”
“这神农仓,果然惹了忌讳。”
说话之人,身着玄青衣袍,文人冠发,面色阴鸷,一方名章搁在案边——是三县巡察副使【郁晏行】。
他目光落在桌上一枚副印上,神色淡淡:“田试本,表面是批,实为压制。”
“我倒要看看,三个月后,她还能不能守得住这魂。”
他话音未落,窗边一少年慢条斯理地吹着茶,道:
“你要盯她?”
“郁大人,你忘了谁的‘仓魂十问’刚递上去?”
“沈砚之那一封,字字如刀,也在档案里。”
郁晏行冷眼一扫:“他要守仓,我便逼他守死——”
话未说完,那名少年却笑了:
“你想斗沈砚之……那我可要下注林晚烟了。”
他语调慵懒,一手扣着桌沿,一手把玩着一枚墨玉小印。
——印背刻字:【田·魂】
郁晏行神色一变,低声:“你不是也被他……”
“被他废了左臂?”少年晃晃袖口,“可惜,我这一只右手,还能写。”
“写出一个新天下来。”
风起于青庐之间。
而神农村的风,也才刚刚扬起前襟。
入夜,神农村的炊烟不似往日那样四散无章,而是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有序地理顺了。
从林晚烟家灶头那口大锅开始,炊烟一路沿着新修的烟道延展,直至仓后那片空出来的晒场,灰白气缕从高处袅袅而上,在夜色中化作一道淡淡的帘。
仓堂正式启用的前夜,这一锅稻粥不是为谁炖的,是为“仓魂众誓”而立的。
“仓在心,魂在炊;一日烧火,三日认契。”这是沈砚之亲手写下的一句誓文,被林晚烟用泥封进仓门上头的小泥缝里。
“今天开始,神农仓所有进出之物,皆须署名立册。”
“仓前是菜地,仓后是公灶,仓中为计所,仓顶留信魂。”
赵杏儿蹲在仓前的大石墩上,抱着一盆刚洗净的黄豆,听得满脸震惊:“我听不懂,但我好像感觉到了点肃穆。”
“——你把我们这仓搞得跟祖宗堂似的。”
林晚烟一边烧锅一边笑:“那你今晚就当是祭祖。”
“——祭我们这群从死田里爬出来的命。”
赵杏儿抿了抿嘴,没再插科打诨,只把手里的豆分出一小撮交给一旁的小喜子:“你去放锅里,这第一锅豆粥,就靠你了。”
小喜子两眼放光:“我能行!”
他噔噔噔跑进灶台前,一脚踩着小凳子,小心翼翼地把那几颗豆丢进热水里——啪嗒一声,一粒滚油炸响,香气立刻飘出。
“香了!”赵杏儿一拍膝盖,“这一锅就是神农仓的‘仓魂头锅’!”
林晚烟眯眼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,轻声说:“明日开始,不只是我们人要吃饭——连这仓,也要吃账。”
“——账是粮的魂。”
“咱要从魂里起字。”
**
翌日,仓堂首启。
神农仓前,木牌上新立四项:
一,仓灶启用,轮灶按户,半旬一回;
二,仓票上账,凡契粮皆录入专表;
三,田票公示,明季试作名单定于次日告榜;
四,魂契加印,每家可派代表上仓室见刻牌。
这一出榜,村里顿时炸了窝。
“我去,我家灶居然排到下月初十了?”
“轮灶还要排队?我们自己家锅不能烧啦?”
“这仓怎么连田票也干起来了?试作名单啥意思?”
林晚烟站在晒场中央,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青布袍子,脚踩草鞋,眼神却比场上的官老爷还要稳。
“轮灶是为节柴,也是为了统一粮样。”
“你们要自己烧饭当然可以,但试田所出的粮,必须统一在仓中烹煮、过称、登记,这叫‘共灶共样’。”
“谁种得好,仓会记下;谁偷懒耍滑,仓也不会忘。”
“而这田票,是为下一季做准备的。”她指着木牌第二栏,“凡参与过上季试田、或义务帮工满三十工的村民,可在下季中优先选田,分票入契。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本来对这“魂契票制”还半信半疑的人,顿时起了劲儿:
“我上回帮赵杏儿做粪条,那算几工?”
“我替林狗蛋他娘搬过谷袋三回,算不算?”
“我下田次数多,怎的名儿还没上榜?”
争议声中,一个身影从人群后方慢慢走来。
——是村学的老童生【谢老四】。
他佝偻着背,手里拿着一枚刻印小章,皱眉问:“林丫头,这仓魂一制……你要真立起来,得有人专职看账。”
“你是个女娃,能管得住?”
“这账一动,就牵全村口粮,你一纸不慎,便是‘乱法’。”
林晚烟拱手作揖:“谢叔说得极是。”
“所以我今晨请沈先生拟了一套‘仓堂问政’,每月初二、十六两日,由本村年满三十、未在试田名单内者参与票选,推三人组账室轮守。”
“每季前两月为试作期,最后一月为验账评定,评定不过者下一季不得再申请田票。”
这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,一众村民瞠目结舌。
谢老四盯着她看了好久,忽而低声:“你真不是来当庄头的?”
“我是来守仓的。”林晚烟认真地回答。
“——仓若败,田必散;人若乱,仓必死。”
“这仓是我们的命,不是我的功。”
谢老四微微颔首,眼中那点老学究的固执,终于被点燃了一丝温热。
“我愿为仓账头,三月一守。”
林晚烟立刻鞠躬:“谢叔之举,为魂正名。”
她转头望向晒场边正磨豆腐的赵杏儿,对方冲她比了个大拇指。
再望向仓后正被拉着背新仓契的小喜子、豆包,还有那群原本只为试试看,如今却被“票选契田”彻底调动起来的普通村民。
林晚烟忽然想起一句话。
——魂不在仓中,魂在你我心上。
**
夜色沉沉,仓前灯火渐熄。
沈砚之从田埂上归来,身上沾着些泥土,手里却拿着一本厚厚的新制簿册。
他望着灯下正写契文的林晚烟,轻声道:“你不是说,仓魂之事,三问既出,便可安心?”
林晚烟没抬头:“安心归安心,账还是要记。”
“安心不过是给人的,账是给制度的。”
沈砚之望着她手里那枚正在签名的“丰田”印章,神色微微一动。
“这印……不似寻常石刻。”
林晚烟轻笑,把印章递给他:“是仓后那块老井石,用来镇水的原料。”
“我磨了三日三夜,亲手刻的字。”
“这仓是我们全村的命,我得有个亲手落印的东西。”
沈砚之接过印章,指腹摩挲片刻,忽问:
“你怕有一日,仓魂被人夺?”
“怕。”林晚烟不避讳,“所以得趁着它还活着时,给它一身皮肉。”
“这样哪怕哪天真有虎狼来咬,它也不是一口吞下去的骨头。”
她顿了顿,望向夜色。
“——它是我们的魂,是咬不碎的。”